开源意识流

观点与事件:科技、开源、商业化

赛博朋克到底是不是过家家?


By Forsaken

本文不是影游评论。

引子

1969 年,一个中产之家的年青人刚刚高中毕业,他并没有选择像工程师父亲一样学电子工程,也没有走他在银行工作的母亲那样的金融路线,他选择成为一个听起来毫无前途实际上也确实没什么前途的文艺青年——去法国电影自由学院学习导演助理,并且也没能完成学业。之后他几经辗转在开了一家地下夜间酒吧,顾客鱼龙混杂,不过生意还不错,他似乎也在这地下的霓虹闪烁间找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为前来逃避现实的人提供一小片避风港。他似乎把自己当作地下世界的庇护者,凭借一己之力对抗着这个世界,直到有一天铁拳吃上了他,警察找到他要求他作证指控一位顾客,然而他拒绝了,他有他的原则,警方十分愤怒,查封了他的酒吧。他也很愤怒,失去生计之后,他开始变本加厉地反叛这个世界,他甚至声称,在这种时代,抢银行才是对阶级压迫的反抗。1970 年代,整个欧洲的年轻人都普遍弥漫着对社会极度失望的情绪,“那个年代的年轻人,要么变成恐怖主义者,攻击银行、进行暴力犯罪,要么变成激进主义者,要么去吸毒“,多年以后他本人这么回忆道。

那个时代没有电脑,也没有各种迷幻的 LED,否则他们将成为第一代赛博朋克,这个年轻的酒吧老板也许将成为另一个平行世界里的罗格,成为地下世界呼风唤雨的人物,守护着自己的来生。

“一旦开始犯罪,人就停不下来了,就开始感觉自己是边缘人了,就会不断地想要去重复这件事情。这种事情很刺激,是有瘾的。所以我接连抢了三家银行,抢第四家时正好遇上了巡逻队,就被抓了”。他如此回忆道。

我们都知道,这个年轻人已经特么的完了,除非上帝大施怜悯,否则他将作为时代的垃圾,被扫入历史,甚至不会留下一星半点的记录——当然也许他的名字会成为来生酒吧里一杯价格不菲的调酒。这就是他人生的全部了。

当你已经成为了社会边缘人,你又拒绝停下来束手就擒,那你就成为了 edge runner。


当世界沉沦,上帝在哪里?


如果有人告诉你,有一个地方有吃有喝,每天作息规律,能锻炼身体,还可以做学术研究,你会不会问,这么好的大学得考多少分才行?

不用考试,进去也没那么难,这个地方就是监狱。当然监狱也分档次,搞不好你只是进去每天刷推当水军,或者当廉价苦力。

我们年轻的地下酒吧老板,初代不插电版赛博朋克,运气不错,他要求在监狱里学习哲学,并且得到了支持,每天有 15 个小时进行学习和思考,还有导师——早知道法国的监狱这么嗨皮,当初抢了银行就不应该跑。

当然,如果你也试图仿效他,去读监狱大学,那只能祝你好运了,希望上帝与你同在。

这种人生转折似乎缺乏一个有足够说服力的理由,因为一般的人进监狱,心理和生理状态都会往崩溃的方向下行。据他回忆,自己也有这个阶段,进监狱两周后,他摆脱了绝望,放弃了自杀,至于原因,我们不得而知。反正他突然得到了救赎,开始针对人类的现状和将来,尽管他还没有意识到,进行了极为深刻的思考,多年以后这个这个世界再次确认,上帝的安排都是在不经意间,也不按人类所期望的节奏来进行。

普通人研习哲学,多半变民哲,然而别忘了,他有导师的,这位导师就是当代法国解构主义大师,备受争议的男人、女权的先驱、LGBT 和 BLM 运动的理论源头之一,雅克.德里达。

然后这位年轻的地下酒吧老板,初代不插电版赛博朋克,在雅克.德里达的精心指导下开始了其博士论文的研究。

按照他的罪行应该判刑 15 年,突然不知为什么遇上了一位优秀的律师,最后他被判坐牢 5 年。也许在上帝看来,给他 5 年足够了。

5 年后他出狱了,并在狱警的疑惑并祝福的眼光下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贝尔纳.斯蒂格勒。


如果你觉得这个名字很耳熟,那大概率你想错了,估计你想的是芝加哥学派的代表人物、诺贝尔经济奖获得者,美国人乔治.斯蒂格勒。

没关系,人类命运的蛛网很快就会把他们交织在一起了。


赛博经济的前哨战:信息经济学 VS 新古典经济学


不同于贝尔纳,乔治的命运一帆风顺,在他父亲费尽心力将全家从德国润到美国之后,犹太人乔治的命运就比贝加尔湖还要风平浪静——毕竟不是每一个国家的监狱都能搞学术研究。这种平静舒适的人生使得他将自己的天才发挥得淋漓尽致,一方面成为芝加哥学派在新古典经济学方面的代表人物之一,另一方面则大力倡导信息经济学,打破新古典经济学悲哀的桎梏。

标准的古典经济学,有一个重要且荒唐的假设,即完全信息假设。也就是说,市场上每一个参与者都对商品全部信息了如指掌。基于这个假设,新古典价格理论得出一个结论,个人的作用对于供需平衡来说微不足道,个人只不过是价格的被动接受者。按照这个理论框架,信息完全且无成本,完全体现到了价格上,信息本身不会给市场机制带来任何麻烦。当然,也许你偶尔掌握了别人不知道的交易信息,占了一些便宜,但这并不至于影响到整个社会的供需关系。价格的波动本身包含了所有信息获取和消化的成本,这听起来似乎挺合理的。

那么问题就来了,真实的情况是卖家永远比买家掌握更多的信息,所谓买的没有卖的精。那么如果按照这种假设,只要信息是完全的,计划经济体制并不会比市场经济体制做得更差。古典经济学必须承认计划经济能达到跟市场经济同样的效果才对,而这并不符合诸多历史事实。

更糟的是,“信息不对称无法影响市场机制”这个假设被论证是错误的。1970 年,正当贝尔纳刚入狱的时候,阿克罗夫的开创性论文《“柠檬”市场:质量、不确定性与市场机制》中首次分析了交易双方的“非对称信息”可能导致市场失灵。而这篇论文对传统新古典经济学的冲击之大,导致该文发表前曾经先后被三份杂志拒绝接受。在后来的分析文章《大人物是如何落马的:领军经济学家们被拒的经典论文》解释道:此文之所以被拒是因为杂志编辑们对于将信息方面的考虑引入经济学表示担心。用阿克罗夫的话来说,“他们担心,一旦将‘信息’纳入经济学,那么所有的精确性(rigor)就会丧失。因为这样一来几乎怎么说都可以──信息有太多的途径可以影响均衡”。

而乔治的贡献之一,就是抛弃了完全信息假设。他在信息经济学的经典之作《The Economics of Information》中指出,无知就像零下的天气一样,如果保持可忍受的条件(如增加保暖等)成本并不高,但是不可能消除所有零下温度带来的负面影响,那样成本根本不划算也不可能。言下之意,我们在可控成本下获取有效的信息并不难,但试图达到完全信息基本不可能——也就是说,普遍意义上的完全信息在实际当中根本不可能存在。

在这篇著作中,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推论,可再生产品只存在下限价格。在赛博经济时代,这个推论将会被更为尖锐地归纳为这样一个结论:信息产品初始生产成本很高,随后的再生成本将非常低廉以至于可以忽略不计,比如 Windows,比如游戏,这可以说是数字盗版经济的理论基础。


到此为止,赛博经济的两块基石已经摆好了:

1、信息获取成本很高,以至于难以完全获取;

2、信息传播成本很低,以至于一旦扩散难以控制。


接下来有请形而上学架构师贝尔纳。


“我们”是谁?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在赛博经济时代,马克思的《资本论》也应该作出相应的续写?贝尔纳首先站了出来。

在大量的媒体叙事中,“我们”被作为一种特别的符号,强行替代了个性化的诉求,比如当你在封城饿肚子的时候,作为“抗疫胜利的我们“,你在哪里?而贝尔纳则提出,“我们”这个符号经过重构之后成为一种“伪我们”,他称为意识流的臣服性接受。基于这种数字化的幻象进行统治,就能让个体的真实欲望彻底死亡。在电影电视的大量叙事中,“我们”这样的政治意识形态通过商业推销,深深嵌入到所有人的意识流蒙太奇中。

本文仅探讨这种重构在赛博经济中的影响。

当“我们”的意义被改写,就能有效降低信息获取的成本。比如,“我们”都提交了个人信息,你也应该提交。当这样说的时候,拒绝的人是很少的。

失去自我(无论主动还是被动),这是迈向深渊的第一步。


资本控制下的数字经济


尽管本文用了“赛博经济”这样的词,但它的本质就是贝尔纳所描述的,资本控制下的数字经济。本文使用“赛博经济”简洁一点,但意思是一样的。

在他看来,资本主义控制下的数字创新生产了越来越多的愚蠢、非理性、无产阶级化(proletarianization)、上瘾和他所谓的象征性贫困(symbolic misery)。

什么叫无产阶级,从拉丁文 proletarian 的原义来看,就是指那些不以财产而是以子孙贡献给国家的人——你要是没钱,至少可以生个三胎——绝妙的逻辑。

贝尔纳曾经是个隐君子,他对“上瘾”有着深刻的理解,按他的理解,上瘾不可能停下来,不管多么绝望地痛恨瘾头,多想停手。“资本主义目前面对的就是这个问题”,他认为。资本带来的毁灭性力量正在使世界分崩离析,乃至逼人到了禁绝(abstinence)的地步。他曾幻想新冠病毒能使其至少作一个临时的、部分的停顿,但看起来并没有。


关于人工智能,他也曾在《人类纪元下的人工智能和人工智障(Artificial Stupidity and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in the Anthropocene)》中,提到了对人工智障的担忧。在介绍他关于人工智障的想法之前,有必要补充一点背景。贝尔纳认为人类最重要的功能不在身体之内,而在体外(exosomatic being),他认为理性就属于这种体外存在,理性并非是柏拉图所认为那样像理念一样是被赋予的,贝尔纳认为理性是体外通过某种奇特的选举过程而获得的——我估计他应该会比较喜欢 cyborg 那样的人体改造,在赛博朋克的动画和游戏里比比皆是,通过体外改造而达成个体增强的效果,甚至增强/干扰了理性。

好了,补充这么多足够了。贝尔纳认为”控制论式的体外化将产生工业化的人工智障”(cybernetic exosomatization can generate an industrial artificial stupidity)。他认为控制论(这里指电子控制和生物大脑的结合)大概率会导致“集权化的蚁群效应(fascist ant-state)”,个体的知识将被弃绝(无论主动还是被动),而知识是与熵对抗的唯一途径。


那么,一切都怪资本咯?

是的,资本是压迫的必要条件,没钱充什么老大?不过么,要是一切都怪资本,那国资是不是一并算进去?

资本来到人间,从头到脚都沾满了那些对世界一无所知且不学无术的年轻人腥臊的唾沫——当然,这并不包括贝尔纳,因为他至少深刻地描述了一部分事实,并建立了自己的理论。


无论如何,资本那无可阻挡的失心疯,无论它是由谁、以如何美好而伟大的藉口进行控制,是迈向深渊的第二步。


贝尔纳的奇迹——逆熵人


贝尔纳对于赛博经济的预测大多是悲观甚至绝望的,但他提出了一种未来:在上帝已死之后(当然是尼采意义上的上帝之死),众神的回归也不可指望,我们应该以逆熵(negentropy)求得一个奇迹。在解释这个奇迹究竟是什么之前,还需要补充一个概念,非概然性(improbability),也就是非常地不可能发生,但仍然存在发生的可能的事件,如果不好理解,那么就理解成黑天鹅事件也行。

在信息论中,熵增是混乱的增加,那么熵减或逆熵则是秩序的增加。逆熵这个概念最早由薛定谔在《生命是什么?》中提出,大体的意思是指通过无序的方式颠覆或者对抗熵增,以获得新秩序的过程。通过无序的方式获得新的秩序,这听起来十分吊诡,但人体的免疫系统和恒温系统,都是逆熵系统。

如果逆熵人的到来是黑天鹅事件,那么我们就应该为这个不可能性竭尽所能地奋斗——这就是贝尔纳的奇迹。

这样的话,在赛博时代,什么人会成为逆熵人?


Cyberpunk 的意义


我们也许得让贝尔纳歇歇,是时候把乔治叫回来了。

我们回到赛博经济的两块基石:

1、信息获取成本很高,以至于难以完全获取;

2、信息传播成本很低,以至于一旦扩散难以控制。

现在我们发动逆向思维,思考两个问题:

1、如何有效降低信息获取的成本?

2、如何有效管制扩散的信息?

在此,我们暂且不考虑解决方案的可持续性,也不考虑任何伦理道德问题,假定大众都是不会反抗的傻瓜,并对权威信息言听计从。那么我们至少可以得出两个不错的答案。

首先,信息获取的成本主要在于采集,我们可以使用某种方式强行让个体提交自己的隐私,这样就无需投入采集成本。不仅能轻松采集信息,由于过程可以设计得高效而便捷,还能获得大众的啧啧称赞,让他们感觉节约了自己的时间。就如同把辣椒涂在猫肛门上一样,猫不仅会乖乖地把辣椒吃掉,吃完还会很高兴。

再者,已经扩散的信息并不需要完全管制,只需要局部范围控制,避免更多的人看到即可。只要将看过信息的人比例控制在一个适当的阈值,并且大规模传播内容相反的信息,看过信息的人将无法再次扩散信息,因为说了也没人信。

这两个看似完美的方法,唯一的缺陷在于,它们在主动增加系统的熵——这最终将摧毁赛博经济的两块基石。

对于第二个方法,似乎时间就能解决,因为谎言的拆穿只是时间问题,熵增到一定地步,权威信息逐渐就没人信了。

我们难以回避的,是隐私问题。

隐私不同于秘密,隐私是你不希望全世界都知道的关于你的信息,而秘密则是你不希望任何人知道的关于你的信息。所以,“你又没做坏事,为什么怕泄漏隐私”这句话,是偷换概念,没做坏事你就没有不能见光的秘密,而非隐私。而隐私跟你是否做坏事毫无关系。隐私的本质,是你向世界展示自己的选择权,是一种权利。

有这样一群人,他们构建匿名系统,用加密技术捍卫隐私。要做到这两点,就必须使用数字签名,必须使用去中心化的加密货币。他们这么做并不是要彻底替代现有的中心化技术,或者摧毁以分析隐私为基础的商业模式,而是给想要行使自己隐私权利的人一个永远可以到达的避风港,一如当年那个年轻的酒吧老板,以自己的原则,守护着自己的来生,哪怕这个世上并没人在乎。

Web3 去中心化的无序,将构建起新的下一代互联网的秩序,未来的 Web3 将是逆熵系统,而 Cyberpunk 则是随机涌现出来的逆熵人。他们对抗的不是风车,而是“公司”背后的数字怪兽——利维坦。


Cyberpunk 必然存在,无法消除


在贝尔纳的奇迹里,逆熵人的出现是黑天鹅事件。而在赛博经济里,阻碍隐私泄漏的人必然出现,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勇敢,而是因为系统不得不允许他们出现,否则系统的熵增将无法控制,导致系统最终崩溃。Cyberpunk 是赛博世界的逆熵人,他们的出现就是贝尔纳的奇迹。

作为神学家和哲学家的祁克果在《致死的疾病》中谈到,绝望是致死的疾病,而只有一种绝望存在着希望,那就是意识到了深层次的自我存在,并且拒绝成为那个深层次的自我,将其否定之后重新建立自我。绝望是普遍存在的,因为大多数人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自我的存在,忽视失去自我的危险。一个人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绝望,恰恰是积极的,是消除绝望的起点。

如果一个人读了本文,试图在各种号称伟大的匿名系统里找到可以满足自己日常生活的接入方式,怕是只会得到无尽的失望,也许是绝望——他甚至连个绿码都搞不定。要是有那么简单,还写什么文章,不是应该出版说明书吗?

如果一个人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绝望,以及内心的恐惧,就有机会重新建立自我。“真正意识到”,意味着个体已经意识到自己无可逃避。Cyberpunk 们的无所畏惧,只可能来源于对自我的认知,真正地面对自我,才会生发出勇气和智慧来,“因为一生的果效是由心发出”。


尾声


2020 年 8 月 5 日,贝尔纳.斯蒂格勒被宣布死于自杀,具体原因和死亡方式只有网上的含糊其词,只留下猜测和遗憾。

作为一名积极的社会活动分子,以及著作量惊人的哲学家,他尚有《技术和时间》后几卷未能完成。无论如何,没有人相信高德纳会放弃余下几卷 TAOCP 弃世而去,除非他已到时日。可贝尔纳才 68 岁,我们只好相信某种难以想像的抑郁症彻底击败了他,而他尚未完成的事,必定有后人继续。

也许,仅仅是也许,是亚当.重锤最终找到了他,而来生酒吧里也多了一款叫作贝尔纳.斯蒂格勒的调酒,诉说着那个尚未讲完的故事。